窥视禁止。

© 沽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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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

那一天我在空中看见了两个太阳。那时斜日正西渐,滞重的光和影便在赤金里剥离,流液粘稠地摇坠,第二个太阳,就这样藏在了第一个太阳的后面,像热蜡附着在母体,发出令人窒息的热灼气味,悬在蜕落和滞留的边缘。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天空上竟然会同时出现两个太阳,因此也第一次留恋那条我每天走过的不起眼的街道,我在这条街道上看到这样的奇观,这条街道也就和我一起拥有过一刻重日的记忆。

次日清晨,我特意留意了父亲咖啡桌前的报纸,我瞥了一眼,想从那里打探人们对此的反应。但显然,没有任何关于这第二个太阳的报告。我便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看到的情景了。

自认为一切命中有所注定,我对那条阴森破败的小巷子也喜欢起来。正是因为它又窄又旧,甚至在城市金属巨兽的轰鸣声之间依旧安静得足以听见长腿蜘蛛悄悄爬过腐食堵塞的下水道,除了我——出于怠惰和无畏,很少选择走鲜丽却曲折的大路,为了得到生活减法一样的真谛,一边相信着捷径是确乎存在的,一边不知疲倦地反复浪费从每一个死胡同尽头折返需要的时光,所以才不论朝暮地在这条小道上寻找什么——除了我,任何人都不会走的这条小巷子,我在这条小巷子里看到了天空的第二个太阳。

为什么是在这条小巷子里看见的,为什么是在那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的前一天的傍晚,我看见了落日两次沉沉地向西方低落,又为什么是我,我不知道。我相信人间的池沼间总散落某种因缘。毕竟在这之前,我无数次走过这条小巷,也没有见到类似的奇异景观;而除我之外,再也没有人曾用这惊奇又骄傲的调子说:我见过两个太阳。

 

举例来说,我身边的人们比起天空或太阳,总是对于大道上一些店铺更感兴趣。它们负责出售能吸引人们注意力的珠宝和服饰或者会被短暂消化排解的食物,木门低掩在雾状弥漫的酵母香气里,垂落一个个使旅行安息的洞天。但对于我,它们只位于这条路,却并不是路的尽头。

我们都是背着书包上学,从小镇的西边,走到小镇的东边。清晨向太阳里走去,傍晚向太阳里归来,我们便和太阳有不解之缘。中学立在小镇的东侧,每天我看见太阳斜斜悬在学校钟塔的塔尖,那是小镇的至高点,是路的尽头。

没有人盼望走到路的尽头,路的尽头什么也没有。甚至人们希望道路能够更加曲折,最好那场漂渡永远没有结束。那些散发咖啡豆研磨时浓香的餐厅和有鲜花露倾洒的花铺总要美过千篇一律的沉闷。

但我感到厌弃,是当我真正登上学校的钟塔,举目东望,每一个早晨,太阳依旧在我的东边,只是变得更高,看起来也更远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追问自己太阳从哪里升起的,又是向哪里落下。

我的家在西边,我每天早上往东边走,却不能走到东边的尽头,不能遇见我一直追逐的太阳,于是很快就得到仅是我究竟在追逐什么这一问题的答案,我也失去了信心,开始怀疑地说,我在追求太阳,但是我又像太阳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向哪里去。

小巷是相对大路更笔直的。它更朝东,也没必要走到学校门口就停止。甚至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像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一样向东方翻过围墙,落身在一片比来时的小巷子更荒芜的草地上,然后继续向东走,直到太阳来到我的西侧,开始向我的家西沉。我便对我自己说,那个曾经悬挂了太阳的钟塔不是我的追求,那不过是用以妥协的歇脚,在那里我是登高向更远处瞭望。

我还记得那日光下闪亮的河流和披布青苔的干寒岩石,我背抵西日,正琢磨着未来而踟蹰呢,既不知前方的路将如何难走,又对自己口袋里只剩下一半的面包干感到不安和羞赧。镇郊荒草蔓延到此处已被细砂取代,而极目是深峻的林和山。

我回忆着学校并不香甜的小麦粉气味和家里磨坊细细的压碾声,便觉得时间像小银驴儿一样踢踢踏踏地向前走。其间胡思乱想到今天还没有给小银驴儿喂食,而且小银最近步子拖沓得快要赶不上家里那口永远古板的钟了。却直到回神,只看见自己地上那开始拉长的影,崎岖地压覆细密尖锐的小石。抬头一望,太阳已经在我的身后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看见天上这第二个太阳呢。

其实我是有许多话想说的,对那两轮太阳,或者对我。我曾经那样多次在近乎芜尽的小巷徘徊,只想寻到通向地平线的捷径。我那样期待与太阳相逢。想问它,你是第二个太阳呢,还是我所爱的那个太阳的背影?是有你的太阳将你在虚浮里打出你的影子,就像我的影子在那日清澈的溪水里微漾吗?你日日夜夜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不知疲倦地游弋,像我从家所在的西边走向学校所在的东边,再从那东边走回来是在追逐着你。你这样的奔波是否也是有所追逐?

但落日太快啦,太快啦,我只来得及为那肆意抹开的光辉忍不住流了泪,当我如梦归醒,小巷那浸泡在砖石湿冷气味的墙壁上已经不残存任何光影的痕迹了。不由得想所有日光穿梭绝对零度的宇宙降落的这个星球,只托住一颗炽热恒星彷徨的影,轻得无法在大地上拖出任何漫长的勒痕。

我真想再看一次这样的情景。我觉得有什么是太阳可以告诉我的。但从明天起我就要离开这小镇,去前往我心心念念的更东边的大城市。而在那里我还能看到这第二个太阳吗,又谁知道呢。

父母看我有些闷闷不乐,自然认为我是离乡人对小镇生怀留念。他们知道我总是策划出逃,在梦里,在夜里,在白天,从小镇的西边向小镇的东边奔逐。我熟悉这里所有笔直的幽暗的小巷,可以一直走到被那条河流割裂的版块的最东边。后来他们替我自做了解读,他们说小孩子长大了,是总要去世界外边看看的。他们再而三强调聚散离合同生老病死都是值得尊重的自然规律,他们说他们为人父母,只感到高兴,而并不伤心。也就因此为我治好了行装,卖掉了我心爱的小毛驴,给我备好了读书的钱。

但他们又骄傲地对别人说,你瞧她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这里,十八岁成人那天,她的逃离那样中断,她依旧重新回来。我的父母说我依旧依恋他们。

我是对这座小镇充满依恋吗,我也不知道。但当我知道小银被卖掉为我治行时,我确实是哭了一夜。

可我没有为小银停下来,就像我没有为父母,为天边日落的倒影留下来。我还是接下了这笔钱向东边走。

我想我的父母是正确的,他们了解我,他们为我的留恋感动,在我临走前流泪亲吻我的额头和眼睛。在那之后我又想,我爱他们。

可是太阳在东边啊,路是没有尽头的,或者它有尽头,但不在这里,总有比这座小镇更东的地方。父母问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那尽头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半晌,我说太阳吧,太阳,当我能遇见太阳的时候,我有问题想问它,它是道路的尽头。

现在我知道向东没有尽头了。地球作一个球体的轮回。太阳也日夜不息寻求它的归宿。没有道路丢失它的尽头,任何终止的曲转都是不曾彷徨的直线。唯有捷径却不能为衔尾的蛇形饶恕。我的归宿,我走过那么多路,只绕回原点。我想起我的家乡,才又想起来年少时我曾见过天空中出现两个太阳,像粘稠而炽热的心在徘徊里重叠,日出又日落,起点和终点,在那小巷时当然是能看见它们失去界限地隐隐约约重合起来,就像两个太阳相互亲吻,就要分离了。

我才终于第二次见到天空中出现的两个太阳,它们呓语如昨日,恍然相隔。还在那里,却不再是阴沉破旧的小巷。记忆里的故乡早随着一场场拆建消失了。

现在我坐在新的街心公园看这两个太阳,这一次依旧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感到疲困,模糊里看见路灯幽微地亮,面包坊里散出香甜的酵母气味,不禁想到如果当年的同学们能吃到就好了。而大街上的小商店或许确实也就已经不错。后来想到他们早该都吃过,而那唯一不曾享受过一刻甜美安息的,却正是那迟迟没有回来的自己了。只有我一人。我一个人,离开了这里,就离开了我拥有的全部,我为那轮太阳牺牲一切,只在最后取得短暂的疲倦。

有许多人和一个太阳的故事。或者有两个太阳,一个我。而这个我还将继续发誓永远追逐她的太阳,永永远远,哪怕没有尽头——但或者这一世的尽头已经被觅得了,它确乎是存在的。在那两个太阳同时出现的故乡,我的生命的尽头,就是太阳的尽头。但太阳是不会覆灭的。它还有许多人类的辈子要活,会有世世代代的人再一次爱上然后遇见它。但会不会有第二个我,像第二个太阳,对它的理想痴狂不舍,像火,要燃烧,要熄灭,会朽灭成无人知晓的灰,洒入沉滞而广博的海,等待再一次的燃烧,却不知道了。

 




FIN.

 








*


 这一篇,有我很想要表达的东西,但我能表达的不过它万分之一。

我确信我在追求什么,但是我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还在追求下去。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了。

事实上我沉迷太阳这个意象很久了。非常的,非常的,喜欢它。尼采有一定加成作用,但逐渐地我意识到并不是因此才喜欢上太阳的。

……对自己的写作能力感到十分绝望(……)

实在不会起标题,既然是两个太阳,那就日日吧(十分敷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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